「進行中」:基斯.古祖瓦德個展

 
 

展覽介紹

觀看古祖瓦德畫作的方式

文:黃睦甯/師大藝術史研究所 藝術評論人

第一眼見到基斯.古祖瓦德的畫作,觀眾會受精湛的錯視法欺騙,把作品認作是由真實的紙張和膠帶所組成的拼貼畫。事實上,這些畫作是複製真實存在的紙質模型。古祖瓦德的創作模式始於用色紙、膠帶、醋酸鹽膠片等材料進行紙質模型的製作。定下紙質模型後,古祖瓦德以細緻的筆法作畫,畫作的表面平坦,看不見筆觸痕跡,細節與質地精準還原紙質模型的樣貌。古祖瓦德設計並執行這一獨特的創作模式超過20年。而這一模式涉及了抽象與具象、複製與原作、畫作作為立體物體與平面圖像、閱讀與觀看之關聯等議題。

具像與抽象

如許多研究者觀察,古祖瓦德的創作回顧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繪畫傳統:17世紀荷蘭畫與20世紀初期的抽象藝術。前者乃是繪畫藝術重現現實世界的典範;後者則探索並證明純粹的顏色、線條、形狀擁有表現力,足以成為藝術。

在17世紀,荷蘭的城市經濟與藝術市場,因海上貿易而繁榮。大畫家層出不窮,被視為「荷蘭黃金時代」,台夫特有維梅爾,萊登有林布蘭。荷蘭畫家以細膩的光影、質地描繪日常的景象聞名。其中,屬於靜物畫子類型的「信架繪畫」與「反面畫」尤與古祖瓦德的創作相呼應。信架繪畫描摹信紙或訂或綁在板子上的樣子,封蠟、羽毛筆、小刀亦可能加入畫面;反面畫則是描繪畫作裱框的木質背板。一般靜物畫考驗畫家描摹立體物品的筆力,而信架繪畫和反面畫則強調畫家臨摹各種層疊平面的能力。

信架繪畫與反面畫有許多面向,能與古祖瓦德的畫作進一步比較。在信架繪畫中的信紙,變成了古祖瓦德畫中的色紙,用以綑綁的毛線則變成了膠帶。在反面畫中,畫作裱框的背板,平時作為一幅畫的背面支撐,時常被忽略,卻成為一幅畫的主角,角色的反差產生了諷刺的幽默感。在此次個展中,〈論(靛青)〉(Study (Indigo))、〈靛青〉(Indigo)也有著類似的諷刺感。在兩幅畫中,不規則色塊組成的單位散佈在深色的背景上。仔細看會發現,在深色的背景中,有著淺色的縫隙;深色底下的那一層淺色,才是畫面真正的底與支撐。支撐被另一層所覆蓋,蓋住底層的深色假裝成了背景。而在反面畫中,畫作後面的支撐成了主角;如同在兩幅古祖瓦德的畫中,真正的底與支撐被隱藏起來,由另一層顏色所取代。兩者都挑戰觀眾對於畫作主體、結構的認知。

在荷蘭黃金時代後三百年,風格派在1917年成立於萊登,凡.杜斯伯格(Theo van Doesbur)、蒙德里安(Piet Mondrian)、里特費爾德(Gerrit Rietveld)為核心成員,在由黑色線條交織的方框內塗上紅藍黃三原色是風格派的標誌。這樣的視覺語言不只出現在畫作上,更拓展至室內設計、家具、平面設計。當時藝術家相信,藝術應是社會的靈性指引,而抽象語彙能夠突破國籍的桎梏,成為人類的共同語言。很長一段時間,抽象繪畫與具象繪畫被視為不可調和的兩種概念。但是,藉由描摹抽象的紙質模型,古祖瓦德同時將抽象與具象體現在自己的創作中。

複製與原作

如文章開頭所述,古祖瓦德的創作模式包含兩個階段:第一階段製作紙質模型,第二階段則是將模型的樣式轉移至畫布上。紙質模型始終留在畫室內,只有畫作能夠展出。觀眾沒有機會觀賞紙質模型,只能透過看畫來想像。對於觀眾而言,畫作或許取代了模型的身分成為原作。但細看古祖瓦德的創作模式便會發現,模型與畫作的關聯並不能簡單地以「原作」與「複製品」的概念規範。

與路由藝術的訪談中,古祖瓦德提到他對於模型的材料種類、品質有很高的要求,並不會隨意地購買材料。製作模型時,他會預先限制這一個作品所要使用的材料,而不讓自己被各種各樣的材料所能組合而成的無限可能性所淹沒,因為畫家才是掌控局面的主體。在第一階段,畫家的創意體現在材料的選擇與構圖的設計上。

在創作的第二階段,也有多個面向展現畫家的創意與創造力。像是構圖的設計,就從第一橫跨至第二階段:古祖瓦德在作畫時會重新審視構圖,如有需要便會針對模型進行修改,再把修改過的構圖呈現在畫布上。將模型的樣式再現於畫布上,並非機械化、不需思考的過程。如古祖瓦德所說,作畫的其中一個挑戰,是控制顏料呈現理想的視覺效果。每種顏料均有不同的特性,例如,相同顏色的顏料與色紙,可能有著不同的透明度;畫家需經過實驗,才能調和出展現模型視覺效果的顏料配方。在第二階段中,對顏料的了解以及色彩的細膩展現,皆是耗費腦力的工作,也考驗了畫家的經驗與技術。再者,要讓畫作精準表現紙張、膠帶被剪開、撕開的邊緣,仰賴畫家對於畫筆極精細的控制。所以,第二階段既耗時,也耗費畫家的精神與體力。

第一階段針對構圖設計所下的決定,以及第二階段將設計造型重現於畫布上的過程,都應被視作是畫家創造力的表現。對古祖瓦德而言,模型與畫作同等重要:「兩個圖像[模型與畫作]合而為一個整體,因為創作過程與最終的畫面對我而言是一個延續的整體。身為創作者,我愉快地擁有創作過程中的記憶與經驗。兩個圖像屬於同一過程的部分,皆由我創造,但各自以獨特的初衷所作。」

材料與空間

如前文所述,紙質模型與抽象的概念單單存在於觀眾心中。觀眾需透過看畫來想像模型的樣子,畫作則成了模型的代理人。紙質模型的材質並不耐久,紙類與膠帶屬於日常用品,脆弱易壞。但模型的構圖被轉至畫布上後,模型本身彷彿有了恆久的第二生命。古祖瓦德的創作模式,將模型與畫作的存在與身份融合,同時,二種不同的媒材性質,交織出了多層次的意涵。

模型作為一個拼貼畫,膠帶的存在強調了模型是由不同的單位組合在同一平面上,而部份與整體有著明顯的區別;相反地,畫作由一層層的顏料構成。畫布上的顏料融合在一起,不可分割。畫作是不可拆解的整體,但色紙看起來十分容易從模型上撕下。此外,作為一個的整體,畫作還是一個佔據實際空間的物體。在此次個展展出的作品中,有幾幅作品以長段的膠帶沿著畫面上下緣黏貼於畫作上,小段的焦段則貼於畫布的轉角,如〈論(黑與藍)〉(Study (black and blue))、〈論(無常)〉(Study (Ephemeral))、〈亮紅—透明度〉(Bright Red-Transparency)、〈進行中〉(In Progress)。這些膠帶如同螢光筆劃線一般,讓觀眾注意到畫作的邊與角。古祖瓦德說,這是為了讓觀眾注意到畫作是一個物體,一個矩形且立體的物體。

除了使用膠帶強調畫作的邊界,在一些作品中,膠帶由左至右橫跨畫布,把畫面分割成等寬的水平切片。古祖瓦德以數學般的理智邏輯分割畫作,有效地讓觀者感受畫布的大小與比例。因為畫作與模型的大小相同,畫布上的膠帶與現實世界中的膠帶等寬;膠帶不像色紙,可以被裁剪成不同大小、形狀,且大多數的觀眾記得使用膠帶的經驗。因此,畫作上還原現實大小的膠帶成為了比例尺,幫助觀眾估測畫作的大小與比例。有著膠帶圖像的畫作作為一個物體所佔據的「現實空間」,也喚起了觀眾的日常觸覺經驗。

儘管膠帶的存在強調了畫作作為立體物的特性,一幅畫更常被視為一個平面的圖像。看畫的一大樂趣,就是讚嘆畫家在平面畫布上展現立體的空間與物品。若是將古祖瓦德的畫作視為紙質模型的重現,便能感受到以上樂趣。畫作上宛如真物的膠帶與紙張之間有著微小的間隙。儘管材料輕薄甚至透明,一層又一層的紙張、膠帶,積累出微小的厚度。看古祖瓦德的作品,除了感受畫作作為物體所佔據的現實空間,還能觀賞畫作所描繪的、由紙與膠帶所構築的「描繪空間」。

除了從寫實的角度觀賞古祖瓦德的作品,觀眾能夠自然而然地把這些畫作視為抽象畫。純粹的形狀、線條、顏色或許無法構成寫實的空間,但卻能建構想像的空間。畫在平面畫布上的視覺元素,會產生深淺、動態、輕重的錯覺。例如在〈廣場上的五點〉(Five Points on a Red Field)中,躍動的紅色讓五個白色圓點像是空心的凹陷,裡面裝著其他半透明的色塊。在〈進行中〉,構圖的上半部分由穩定的橫向長方形所佔據,下半部分的長方形傾斜,像是要向下墜落。所幸,由膠帶所覆蓋的下緣提供支撐。左下方的方形像是卡在上面的長方形與下面的膠帶之間,右下角傾斜的正方形則似乎落在膠帶上又往回彈,平衡了上面長方形下落的動勢。〈綠的定義〉(Defining Green)這件作品也玩著長方形單位之間的平衡。透明膠帶將畫布分割成四等份,垂直的綠色長方塊佔據了最上與最下的二等分,令三個垂直的綠色長方形佇立在畫布正中的膠帶上。在這中間二等分的區域,幾個傾斜的單位擾亂了垂直單位所建構的規律。不知垂直、傾斜的二股力量,哪一方會勝出?如古祖瓦德所說,「每幅畫都有想像的重量,顏色創造想像的空間與想像的質量。」視野得以遨遊在抽象元素構築的幻想空間中。然而,栩栩如生的膠帶卻把觀眾拉回現實。觀眾對古祖瓦德作品的認知,不斷在實際、描繪、幻想的空間三者之間跳躍。

古祖瓦德的創作模式使用紙張、膠帶、顏料、畫布等不同媒材,而不同材質的性質交織出不同的詮釋方向。其中,膠帶至關重要。在模型階段,膠帶是將不同元素合為一體的黏著劑。膠帶提醒觀眾模型是一個組合物,亦是構圖的一部分。在畫中,膠帶提醒觀眾畫作是佔據真實空間的三維物體。除了關注畫作的實際空間,也可以聚焦於畫布上的描繪空間。觀眾可以選擇被錯視手法欺騙,以為自己在看著真正的紙質模型,感受紙張與膠帶之間的間隙,以及模型上層層疊疊所累積的厚度。我們也能超脫現實,想像抽象視覺元素所構築的虛幻世界。

文本與標題

文章前段關於畫作空間的不同分析,仰賴了視覺與觸覺兩種感官。其中,視覺的刺激,以「看」的行為主導。但是除了看,閱讀與文本,是理解古祖瓦德的作品的另一途徑。在與路由藝術的訪談中,古祖瓦德表示平面設計與印刷物是他創作的靈感。他尤其喜歡平面設計師皮特.兹沃特 (Piet Zwart)與亨德利克斯.維德維爾德(Hendrix Wijdeveld)的作品。過去,古祖瓦德對於「一頁書頁與一張畫有何相同與不同,以及如何從畫中讀一本書,或是從書上看出一張畫」十分感興趣。

古祖瓦德曾經直接在作品中加入筆記本的紙頁。 在近年的作品中,書頁與文本的意象變得較不明顯,以改以更隱晦的方式融入古祖瓦德的創作語言。在前一次於路由藝術個展展出的〈育苗場〉(Nursery Garden)則形似一張西方樂譜。於此次個展中,幾幅作品也隱約展現了閱讀的邏輯。其中四幅畫〈休息〉(At Rest)、〈空間之間〉(In-between Space)、〈亮紅—透明度〉(Bright Red - Transparency)、〈在一角〉(In a Corner)由層疊的矩形色塊自左上角鋪開。在看到畫作的一刻,觀眾的視線會被吸引至富有變化的左上角,之後才會注意到其餘的單色背景。這樣的觀看方式,與從左上角開始閱讀書頁文字的習慣, 十分相似。

除了線性的節奏感,畫作比例是古茲瓦德繪畫呼應文本的另一個面向。有些作品較一般畫作比例略長,更像是書頁的比例。一張 A4 紙的長寬比為 √2 比 1 ,長約為寬的 1.414 倍。此展有三幅畫的長寬比與 A4 紙相近:〈廣場上的五點〉長 100 公分、寬 70 公分,長約為寬的 1.42 倍;〈亮紅—透明度〉長 70 公分、寬 50 公分,長約為寬的 1.39 倍;〈論(靛青)〉長 39 公分、寬 28 公分,長約為寬的 1.39 倍。

古祖瓦德畫作的結構與比例,能讓觀眾以閱讀的邏輯理解作品。觀眾或許沒有意識到箇中關聯,但潛意識卻在看畫時與閱讀的經驗連結。除此之外,畫作的標題也是探討作品與閱讀關係不可或缺的面向,因為理解標題是一個閱讀的過程,而標題所提供的資訊影響著觀眾如何理解作品。有些標題直白地描述畫中的視覺元素,有些標題則隱晦的描述了構圖的某種意象。〈廣場上的五點〉畫面上有五個白色的圓圈,〈論(黑與藍)〉則指出了畫布上下二部分分割為兩個顏色。這兩個標題都強調了構圖的某些重點。其他標題如〈休息〉與〈論(無常)〉則描述構圖的氛圍或是隱藏的情緒。

古祖瓦德總是花許多時間為畫作命名。對他而言,每幅畫面的身分、獨特性必須被確認,「最好是使用一個少見的名標題名稱,不要戲劇化或是故事性,也不要教條或是口號。」標題提供了理解畫作的起始點,但觀眾並不需要被標題束縛,「大多數的標題,提供了一個觀眾暢遊畫面表面、進入畫作的起始點。我不會引導太多,我想要給予觀眾與畫面以獨自的方法、力量接近的機會」。

歷史與未來

古祖瓦德的畫作緊密呼應了 17 世紀的荷蘭畫與 20 世紀的抽象畫。他的創作模式分為兩個階段,製作模型與在畫布上重現模型的構圖,將具象與抽象結合。這樣的創作模式挑戰了複製與原作的概念,兩者都是藝術家創造力的成果。古祖瓦德使用膠帶、色紙、顏料、畫布等多種媒材創作,媒材的互動讓畫作可被理解為一個立體的物體、錯視畫以及構築想像空間的抽象畫。這三層詮釋仰賴了視覺與觸覺的感知,而膠帶飾演了關鍵的角色。作為比例尺,膠帶幫助觀眾估測畫作的大小,同時展現畫家描摹扁平透明表面的技巧,也提醒觀眾畫作描繪一層層輕薄材料所累積空間。除此之外,古祖瓦德的對於繪畫和文本的相似與不同分外感興趣。相比早期直接將書頁放進作品中,文本性以更為隱晦的方式體現在古祖瓦德近年來的作品。觀眾並非一定要察覺文本與繪畫的關聯,但在觀畫時,可能潛意識地帶入閱讀的邏輯。

以上觀看古祖瓦德畫作的方式,仰賴了日常剪貼色紙、膠帶的經驗。在電子時代,人們越來越少使用紙張,對於許多人來說,古祖瓦德作品描繪剪貼紙張的行為或許帶有懷舊感。在可預見的未來中,人們越來越依賴電子產品而非紙張。古祖德的作品可能成為在電子時代中,消逝物質文化的考古線索。不曉得,未來的觀眾會怎麼理解古祖瓦德的作品呢?古茲瓦德用紙張與膠帶創作時,並不為此擔憂:「視覺材料可能不斷變化。顏色與線條所帶有的能量、空間、節奏,會持續向觀眾傳達意義」。


藝術家

基斯.古祖瓦德